网络文学“扫黄打非”十年记

　　中国网络文学历经15年，前5年野蛮生长，后10年按需修剪。

　　每次修剪部位不同，“黄色”是其中永恒不变的修剪对象。何谓“黄色”，在修剪和生长过程中渐渐清晰，也渐渐模糊。

　　这不是第一次网络“扫黄”，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次。

　　若以“榕树下”网站的“首届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奖”为标志，中国内地的网络文学，雏形成于1999年。五年的自由生长之后，网络文学接受了第一次修枝去叶，至今十年，修剪、清扫成为隔三差五发生的动作。

　　每次修剪，“黄色”是一成不变的对象，因为修剪后它又会长出来;每次修剪，又总有不同的部位要剪掉。

　　2004年：第一次“扫黄”

　　没有防火墙的草莽时代，内地互联网原创文学快速形成了穿越、奇幻、玄幻、黑道、情色等类型。第一次网络扫黄，使一批已然声名赫赫的情色文学写手从内地网络消失。

　　腾讯文学CEO吴文辉还记得，2004年7月，中国网络文学遭遇第一次“扫黄”。此前，网络文学草莽生长，鱼龙混杂。受台湾“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影响，大陆也开始出现了BBS在线写作，人们把自己的作品上传到网络论坛、社区、个人主页。

　　那时还没有网络防火墙。大陆读者随时可以造访海外“文学城”、“橄榄树”，阅读小说、散文，偶尔也下载《金瓶梅》、《肉蒲团》等禁书。

　　文学网站一直找不到盈利模式，网络盗版一直未能有效治理。在花完第一笔钱后，博库、榕树下、中文在线、黄金书屋等知名网站裁人降薪，艰难度日，最后不是破产关闭就是转让。残存下来的，也基本停止了内容更新。

　　传统文学网站隐退时，一些刊载类型文学的网站靠转载黄易、金庸、倪匡等人的作品，聚集了大量工科男、IT男。龙的天空、幻剑书盟、起点中文网，西陆、天涯、铁血社区……从模仿到原创，中国网络类型文学在这些网站逐渐成长起来。

　　还在北京大学计算机系读书的吴文辉，常去西陆和龙的天空：“当时黄易很多作品是连载，哪个网站上传快，就能吸引更多读者。后来因为等不及，一些网友就开始模仿，甚至续写、改写黄易作品，受到网友好评后，慢慢转向原创写作。”

　　中国网络类型文学由此起步。受黄易影响的写起了历史和穿越小说;喜欢《魔戒》、《冰与火之歌》的写奇幻;受《天空之城》、《罗德岛战记》影响的写玄幻;喜欢《星球大战》、《黑客帝国》的写科幻;喜欢《古惑仔》电影和赌片的写黑道、帮派小说。还有同志小说和色情小说，主要出现在一些境外注册的网站、论坛、社区。

　　2002年6月27日，新闻出版总署和信息产业部联合发布了《互联网出版管理暂行规定》，由新闻出版总署“对互联网出版内容实施监管，对违反国家出版法规的行为实施处罚”。

　　这个暂行规定引入了传统文学的出版管理规定。破坏民族团结、宣扬邪教迷信、宣扬淫秽赌博暴力……合法图书里不能有的内容，互联网上也不能有。规定还明确要求互联网出版机构实行编辑责任制度，必须有专门编辑人员对出版内容进行审查，编辑人员应当接受上岗培训。

　　“这些要求是很高的，而当时的网站都是自娱自乐，作者白写我们白做，贴钱租空间，贴时间维护，免费给大家看。”吴文辉和几个玄幻作品爱好者共同创建了起点中文网。

　　2004年5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全国加强和改进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设工作会议。2004年7月16日，全国“扫黄打非”工作小组发起“打击淫秽色情网站专项行动”。专项行动历时3个多月，立案247起，破获244起，抓获犯罪嫌疑人428名。

　　网络文学首次成为“扫黄打非”的对象。中国成人文学城、成人文学俱乐部等网站被取缔;天鹰网、读写网、翠微网等因存在色情内容，被要求关闭整顿;起点、幻剑等网站展开自查，大量作品被删除或屏蔽。

　　从不乱、罗森、泥人、半只青蛙、秦守等情色文学知名写手从内地网络消失，转战台湾文学网站元元、鲜网。网络文学“扫黄打非”十年就此开始。

　　2007年：“谁主管，谁负责”

　　在监管部门的强力管控下，热门的军事小说尺度收紧，整个类型式微。2007年底，《新闻联播》镜头里北京某女学生一句“很黄很暴力”迅速红遍全国，也表明了又一次网络扫黄的决心和力度。

　　2007年4月，新闻出版总署发布紧急通知，要求全国网站立即下架《重建帝国》、《共和国之怒》、《中国特工》、《共和国士兵》、《新中华战记》、《共和国2049》等15部“有严重政治问题的网络长篇小说”。

　　此后，作为类型小说大热门的军事小说在网上式微。安全起见，很多文学网站干脆取消了军事小说板块。

　　2007年8月14日，新闻出版总署、全国“扫黄打非”工作小组办公室联合发出了《关于严厉查处网络淫秽色情小说的紧急通知》，348家刊载淫秽色情小说的网站被查，或关闭网站，或删除作品交纳罚款。

　　新闻出版总署还公布了《四十部淫秽色情网络小说名单》，要求各地按照“谁主管，谁负责”的原则，责令辖区内有关网站立即删除。

　　2009年，国新办、工信部、公安部等多部门联合开展“整治互联网低俗之风专项行动”。10月19日，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下发通知，进一步查禁互联网上淫秽色情小说及相关内容。来自中国扫黄打非网的资料称：“包括网络小说、手机小说在内的1414种淫秽色情和低俗网络文学作品被查处，20家传播淫秽色情文学的网站被关闭，累计删除各类淫秽色情文学网页链接3万余个。”

　　2010年1月6日，新闻出版总署再次公布197家登载、传播淫秽色情及低俗内容出版网站名单，查处淫秽色情及低俗内容作品195种，删除违规网页链接两万余条，对74家登载淫秽色情网络小说网站进行了查处。

　　2010年：过滤关键词库启用

　　走上商业道路的文学网站，在监管部门帮助下，为自己建立了严密的多级审读、监督制度。

　　2010年12月8日，中央电视台《消费主张》报道盛大文学旗下多家网站“低俗、媚俗、庸俗”，为了商业利益，用暧昧的内容留住读者。

　　节目详细列举的《乱伦下的凶杀》、《攻在笑，受在叫》、《翻滚吧，媳妇》等小说，分别属于晋江文学城、起点中文网等6家盛大网站。节目播出当晚，盛大删除了《消费主张》里提到的所有作品。

　　收购起点、榕树下等7家文学网站后，盛大文学占据了中国网络文学80%的市场份额，成了网络文学老大。

　　央视曝光后，盛大网络董事长陈天桥通过邮件提醒盛大文学管理层：“网络文学不同于网络游戏，这个领域本身就包含着思想性和意识形态属性，企业家必须有清醒的政治头脑。包括必要时牺牲部分商业利益，服从国家的大局和长远利益。”

　　上海新闻出版局专门办了编辑培训班，对盛大旗下网站的总编辑、主编和骨干编辑进行培训;同时成立了审读机构，专人对起点中文网进行清查和监控，通过搜索引擎对网站作品进行关键词搜查。

　　为了彻底远离风险，盛大文学构建了一套史无前例的监控体系。

　　“一是建立了涉嫌色情、淫秽、低俗内容的敏感词库，系统会对涉嫌违规的作品自动屏蔽，过滤有害内容;二是设立两级审读制，旗下各网站以人工审查方式进行一级审读，集团审读室进行二级审读;三是设立有奖举报，发动网友参与内容监督;四是盛大牵头成立学生评审团和专家评审团。”原盛大文学CEO侯小强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

　　盛大集团层面的审读把关团队，由盛大文学首席版权官周洪立负责组建。周洪立曾是吉林省新闻出版局局长、中国出版集团副总裁，经验丰富。

　　“学生评审团”由全国多所大学的三十多名大学生组成;“专家评审团”是来自社会各界的老同志，有《新闻午报》的原社长王捷南、《文化报》前评论部主任潘益大、上海交通大学教授熊丙奇、复旦大学教授吴兆路等。

　　这套四级审读的监控体系，后来多次得到管理部门的认同和赞扬。

　　2012年：类型打击

　　黑道、帮派、耽美、官场，这些越来越容易惹麻烦的类型，渐渐从文学网站退出。实际上是新的现实题材作品越来越少，商业文学网站只留下历史、玄幻、仙侠，最赚钱也最安全。

　　2012年7月，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再次开展打击互联网和手机媒体传播淫秽色情信息专项行动。渲染暴力色情的黑道文学作品成为新打击对象，理由是这部分低俗内容受到部分青少年网民追捧。

　　此后，大部分文学网站不再有新的黑道、帮派小说出现。以《东北往事：黑道风云20年》出名的孔二狗，在写完前传《黑道悲情》后，转向商战小说写作。出版《别样的江湖》后，孔二狗干脆转向了影视业。

　　这一年郑州警方以“传播色情小说”的名义逮捕了“耽美小说网”的创办人王明，法院判刑一年六个月，罚金一万元，没收相关电脑及硬盘。

　　“耽美小说”起源于日本，主要是女性作者撰写的同性恋故事。让办案警察没想到的是，那些“色情作者”，都是些20岁上下的女孩子，最小的写手只有17岁。她们喜欢日本的动漫和小说，从而开始模仿写作。

　　大网站下架“耽美文学”，传统出版社也放弃了“耽美小说”的出版。

　　官场小说在这一年也阻碍重重。起点中文网最火的官场小说《官路风流》，从2008年1月1日连载，总点击数超过1000万次;2010年由“读客图书”出版纸质书，改名《侯卫东官场笔记》，发行突破300万册。

　　《侯卫东官场笔记》出版到第8册，第9本出不来了。读客图书的董事长华楠对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两年时间试了几十家出版社。后来《侯卫东官场笔记9》改名为《巴国侯氏》，才终于出版。

　　盛大文学先是取消了军事小说，接着取消黑道、帮派小说，后来取消了同人和耽美小说;宫斗和黑虐小说没有了，官场小说也撤了。发展至今，基本不再刊载现实题材小说。

　　“读者最多、收入最高的，主要是历史、玄幻、仙侠三类，其它小说总会惹麻烦，我们就放弃了。”起点中文网常务副总编廖俊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你个头长这么大了，影响越来越大，也该修理你了。”吴文辉很理解目前网络文学的“扫黄打非”。

　　网络文学付费阅读产业链已初步形成，读者高达2.74亿人，注册写手二百多万人，年收入四十多亿元，改编成影视剧、游戏的越来越多。搜弧、腾讯等互联网巨头们都冲了进来。

　　2014年4月开始的“净网2014”，将持续到11月份。